什么也没诈出来,了疾又闭上了眼,继续默诵经文。念的什么,只有他自己知道。 他额上发了些汗,月贞想趁势迤逗。由袖里摸出条帕子,正要抬手给他揩,偶然眼一斜,大老爷在枕上木怔怔地睁着两眼! 大老爷不知几时醒的,那张黑洞似的嘴又张着,眼窝深陷,显得整张脸格外狰狞。像祠堂里那些画上的人,几分森森的肃穆。 月贞被唬了一跳,忙把那只不规矩的手收回去,旋即推了了疾的膝一下,“鹤年,你瞧,老爷像是醒了。” 这话传到琴太太屋里时,琴太太正与管家商议治丧的细则。一听,手里的茶碗险些跌下去。着急忙慌赶到那屋里一瞧,人是睁了眼,却不算“醒”,她总算安了心。 大老爷睁眼不过只是一场回光返照。他当夜便断了气,死的时候还是那副样子,睁着眼,张着嘴,好像是强烈地怨恨着谁。 吓得月贞摔碟子抛碗,逃命似地奔到琴太太屋里,隔着门帘子回禀,“太太,老爷像是没气了!” 里头琴太太正要解衣裳睡觉,闻言叫冯妈将她喊进卧房,“什么叫‘像是’?” “我我我我没敢试鼻息……现下有小厮丫头在跟前守着呢。” “你这孩子,又不是没见过死人。”琴太太把衣裳又重系好,轰轰烈烈领着冯妈丫头往那头过去。 月贞待要跟上,瞥见她妆台上的奁没阖上,露着好些金银翡翠头面。这夜里乱糟糟的,她恐丢了东西,便走去阖奁。谁知不留神碰倒了一个小瓷罐子,滴溜溜滚出来零零散散的珍珠。 拾起一瞧,却又不像珍珠,像一颗颗小石子。拿在手上细观,也不是石子,是人的牙齿。月贞惊魂未定,又遭一记大吓,赶忙将滚落的牙齿都收回小瓷罐内放回原处。 抬额一看,昏黄的镜中映着她惨白的脸,蜡烛在旁一跳一跳的,像是人得意癫狂的笑声,月贞不寒而栗。 这些牙是谁的,不用想也猜着了,素日里见琴太太对大老爷的态度,只当夫妻不合。原来不单不合,还有如此仇怨。 这夜叫人害怕,月贞在廊下拉了个丫头陪她回大老爷屋里去。阖家人口早挤在那里,外间站满管事的男女,乌泱泱的人头。里头也是一堆人,将张床铺里里外外围得个水泄不通,脂粉头油味直冲人的太阳穴。 月贞抬手扇一扇,站在橱柜底下,悄悄向了疾靠拢,“怎么兀的这些人?” 除了两宅里的家人不算,还有几个陌生女人的背影。她们的哭声比众人都悲怆。了疾端正着目光道:“是大伯的三房小妾,大嫂难道没见过?” 倒是偶然在园子里撞见过几回,没搭过话。奇就奇在,平日也不见她们对大老爷多上心,这会嚎丧却嚎得如此卖力。 有个三十出头年纪的,穿着银红对襟,腰肢婀娜地跪在床下,正哭天抢地地捶大老爷,“老爷,老爷您倒是瞧瞧我呀!您好歹说句话,怎么不明不白地抛闪了我们?叫我们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!” 听着哭得比月贞当初哭大爷还情真意切,另两个也不甘示弱,提高了声调,扑身挤上去。将正主琴太太挤出人堆来,她也不计较,蘸着眼泪出去吩咐官家事宜去了。 倒是霜太太,坐在一根梳背椅上吩咐缁宣与霖桥出去帮衬,一根手指将三个姨娘点着,“平日不见你们到病榻前伺候,这会想着自家往后的前程,倒都哭得伤心。往后的日子怎么过?大老爷不在了,留着你们做什么?愿意嫁人的另配人,不愿意的就自行回娘家去。” 三位姨娘一听,登时嚎成一片。 了疾微微敛眉,上前在霜太太耳边说了两句。霜太太便一面嘀咕着“我才懒得管”,一面往外头帮忙去了。 了疾退步回来,月贞挨着问:“你劝了你娘什么?” “姨妈家的事,还是姨妈自己做主的好。” “你跟几位姨娘很熟?怎么帮着她们说话?” “不熟。我佛慈悲,一向与人为善。”说着擦过月贞,一径出去。 月贞暗咂他这话,像是还为下晌那些诈她的话辩解。这人真没意思,不过几句玩笑话,也值得如此费心撇清。她翻个眼皮,也跟着到外头去。 按着两位太太吩咐,两宅里陆续忙活起来。好在都是提早预备好的,不至于手忙脚乱。挂白幡,搭灵棚,不过次日便设灵安放。依了疾的话,需停灵一月。 由晨起,就是琴太太霜太太,缁宣霖桥,并月贞巧兰芸娘轮番守灵烧纸。其余人各自款待男女客人。 大老爷的事不比当初大爷,大老爷身子骨硬朗的时候,一向爱结交朋友,杭州城内凡官贵人家,与之皆有相交,何况生意上往来的许多人。因此除开亲友不算,来客之多,险些将李家门槛踏破。m.iyIGUO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