跳加速,耳鸣,好在从前父亲给她打过样。 新社会的杜校长每天出门前必须做一回旧社会的儿子。坐车到老宅请个早安,关怀老父亲胃口,听上几句教谕,最后用绍兴话说一句:爹爹,儿子出门了。 话筒里的电流沉滋滋响。 仿佛热油煎心。 然而,她的电话来得不巧。 接电话的老妇人并不是嬢嬢,这是道很响亮,气韵很足的声音。一听她的名字,电话那头比她更兴奋,亲切到结巴。说嬢嬢刚上医院挂号,有人陪着,去牙科量尺寸,预备做假牙模子,这是第二趟。 对方说了好长一段,才说自己姓邓。 杜蘅知道是她。 周文棠在电报上提过,邓菊英经营着传呼电话间,接收邻里的挂号信、电话、发派报纸。住院期间,邓嬢嬢把记录代领挂号信签收的小本子揣着,两个老嬢嬢你一句我一句,在本子上打标记,当一项一起完成的工作,一边做一边闲聊。 对此,周文棠评价:说是一家子都有人信。 没等她关怀胃口,邓嬢嬢把嬢嬢近来恢复情况,饮食上吃多吃少全说了。 她的详实让杜蘅无地自容。 “诶诶诶好,什么时候到?” “明天下午到太原,后天到北京。”杜蘅答。 “火车班次多少?我们接站去。” 不等回答,邓嬢嬢又叮嘱天气,穿多穿少,是关怀儿孙辈的语气。 老妇人热情高涨。 陈顺在边上问候过,对邓嬢嬢说,两个老人,尤其嬢嬢不能走远路,并且火车站人多拥挤,有地址他能自己找到。 杜蘅发现,邓嬢嬢听见陈顺说话明显更加高兴。 “诶诶,好,是这样,听你的,小姐走动累脚。” 后半句是温州话,陈顺没听懂。 显然好心情使邓嬢嬢语言系统混乱。 半句温州话有点变味,有几个字不那么纯正,只有“小姐”最正,“姐”发“扎”的音,和嬢嬢说起来时一模一样。 这是个故旧的称呼。 杜蘅大体猜出了对方的身份。 这时候,话筒那头忽然热闹起来,重迭人声入侵,全是稚气的嗓子。一群孩子被家里大人指派过来跑腿,这个取报纸,那个要拿信。 邓嬢嬢边应付边找东西边和杜蘅说话,说嬢嬢晚饭前准回来。 忙碌使她的话断断续续,杜蘅不好再侵扰对方分身乏术的当下,请告诉嬢嬢她后天到北京,又道了声谢,这才挂电话。 周文棠的手突然横到眼前又缩回去。 杜蘅转头,他立刻说话,掩饰没接到话筒的尴尬:“年糕好吃,见到人替我道个谢。” “好。”迟疑片刻,看向他的眼睛,“周秘书,谢谢你。” 陈顺正结电话的钱。周文棠这是头一次和杜蘅对上眼神。不难看,有点冷意,瞳孔很亮很深邃,尽头却是暗的。 如果用他惯用的文法去描述这双眼睛,会显得赞誉过头,所以他放弃继续深究。 只能说,一点不像潘晚吟。 多年以后,周文棠想起这一刻,才发现老天又给了他一个大耳掴子。m.IYIGuO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