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理衣裳的手慢慢停下来,仍是埋着眼没看他,只把那衣裳的兔毛襟口细细抚着。 衣裳是赶在年关前请师傅裁给鹿瑛的,怕她此番回家冬衣带不够。虽说是入春,嘉兴的天却迟迟暖不起来。 尤老爷半晌不闻她说话,心里也不自在,随手拣起炕桌上的点心塞住嘴,只怕哪句话说得不好,招出夫妻间的嫌隙。 亏得曾太太宰相肚里能撑船,自己思想半日,听见他老鼠似的“嗑哧嗑哧”吃个不停,便把衣裳叠在手里,走来榻前拍拍他的肚子,“快别吃了,大夫怎么说的?吃得低头都看不见脚了。” 其实尤老爷年轻时候不肥,身段风流,人才倜傥,也不好吃。是打妙真亲娘辞世他才落下的这毛病,不吃不行,一歇下来就忍不住想,想得撕心裂肺,肝肠寸断,只能不停往肚子里塞东西。 塞了这些年,人胀的像个球,就怕哪里漏气,“砰”一声炸开,灰飞烟灭。 曾太太看着他,知道他这“心宽体胖”底下的苦。也死死记得先太太咽气前拉着她的手说下的话—— “小倩,我叫他将你扶正,既是为你,也是为他。你有个好归属,他也有人伴着,岂不两全其美?” 先太太就是这性情,貌美心善,简直是落世的菩萨。这些年,就算尤老爷对两个女儿有个偏心的时候,曾太太想着先太太,非但不忍怪罪,连自己也偏心起来。 她抱着衣裳重重叹了口气,“也好,趁这会有这笔大的进项,添上也好。我晓得这几年外头行情不行,若等以后,还不知等到几时才有。” 尤老爷忙赔上笑脸,松缓了骨头,接了衣裳走去放在橱柜里,“我就怕你多心。鹿瑛前年出阁陪了现银三万八,要陪妙妙现银子六万八。翻了一番去,我自己也觉得我不是个当爹的。” “可是有什么法?妙妙有病,往后发了病,安家就不看我的脸面,看那些银子的份上,也得好好待她。你道我怎么放着那些现成官家少爷不拣拣安阆?那些富贵人家,未必会为咱们家几个钱委屈了自家少爷。” 待他转过身时,已是泪流满面,一边哭一边笑着走回来,“我不过是想花钱买妙妙个平顺日子过。咱们能护她到几时?总是要死在她前头的……” 说到此节,渐渐有些泣不成声。曾太太忙握住他的手,“我懂的,我懂的。我又不是要与你计较这些。” 她自己也沾湿眼眸,低下头来,“只是眼下鹿瑛与姑爷回家来,可别提这事,怕他们多心。” 二小姐鹿瑛是三月初八那日到的嘉兴,由湖州走水路过来。本该二月中旬就到的,可二姑爷一路访友会亲,硬是给耽误到这会。 她这一到,一扫妙真与冯二小姐离别之哀,难得喜上眉梢,初八这日起了个大早,留花信在家预备玩意,只带着白池跟管事的往码头去迎。 天色朦瞳,良恭支着一条腿,与驾车的小厮坐在车前,倚着硌人的车棱哈欠连连。码头尚远,他阖上眼,想着再睡个回笼觉。偏四野的风不饶人,吹得身上寒噤噤的。 那小厮看他一眼,猫着声说:“别睡,一会醒了就病。你是头一遭见我们二姑娘吧?别看二姑娘年纪比大姑娘小,人却比大姑娘懂事得多。从前亲友们都说,二姑娘像姐姐,大姑娘倒像是妹子。” 良恭抱着胳膊笑了笑,“二姑爷的为人呢?” “二姑爷好耍,别的倒没什么,耍得高兴,不论上下,邀着大家一齐吃酒。是个爽快人。” 背后帘子倏然挑开,妙真探出头来,先把良恭警醒一眼,“你可别跟着他吃酒,他酒量好得很。”再把那小厮剜一眼,“我很没有做姐姐的样子么?” 那小厮暗地里冲良恭吐吐舌,不敢多话了。良恭扭着脑袋看她一眼,“外头风大,姑娘安生在车里坐着吧。” 妙真听见他们嘁嘁谈论,自己坐不住,也来没话找话说。他们又不说了,她有些不得趣,待要缩回去,又看见良恭脖子上一条斜斜的长疤。 还是那时冯二小姐挠的,别的地方都好全了,就这里落下了疤。细细的一道,从耳根子底下斜斜地破下来,仿佛开天辟地的一道裂痕,切断了他的脉搏。却在结尾处,点着一个上下滚动的喉结。 她红着耳根子横他一眼,“把你那腿放下去!吊儿郎当的,成什么体统!” 良恭看看她,又垂眼看看那只黑靴子,也是她赏的。就看这份上,他把脚放下去,悬到车外。 妙真正得意他的听话,不想他却把一条盘着的腿支起来,似乎是挑衅地斜了她一眼。 “嘎吱嘎吱”的声音落满山道,迎着日出,妙真满脸涨红,不知是映的日光,还是怄得血涌。 她想想气不过,对白池道:“天煞的狗奴才,胆敢拿眼斜我!” 也是有意叫帘外的良恭听见。他一定听见了,却毫无反应。 白池还算称她的M.iYIguO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