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自然听说过,民间门有卖儿卖女事。 真正让曜初怔住的,不是百姓在荒年要卖掉儿女,大概是这样像卖笋子一样卖掉女儿的样子。 姜沃略微闭了闭眼睛。 这样的父母,这样的事情多吗? 或许不很多,但在此世,也绝对不会少。 甚至能把女孩子养到七八岁上,在荒年前才卖掉,而且是鼓着勇气试图卖给‘贵人’——在某种程度上,都属于有良心的爹娘了。 就像许多年前,姜沃要抛出她那枚重生之骰之前,设定了很苛刻的条件:【没有得到过父母真心疼爱,身处恶劣环境难以自救,没有主动用恶意伤害过其余人,极度想要逃离目前生活却力有未逮的女性。】 她当时以为很苛刻的条件,系统为她筛选出的符合之人,却多如繁星。 她是对着繁星一样的苦难,抛出了她那枚‘重生之骰’。 * 曜初或许跟她一样。 最开始的想法,大概是源于孩童朦胧的不甘心——她与兄长为什么得不到等同的待遇,为什么不能被父皇一视同仁的考较? 曜初真正意识到自己能做更多,并且迫切地想要去做更多事的时刻,就是这一日。 她看到从竹篓里滚落出来,被称作货物且只卖一贯钱的小女孩。 脏兮兮的小女孩缩在地上,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,还是干净的。 而七八岁的孩子,曜初是很熟悉的,比如就在不远处,被十数人护着的妹妹。 七八岁的身量……原来还能瘦小到被塞进竹篓吗? 这一刻,曜初心底涌出很分明又很强烈的想法:这些年她的所学,以后她的所为。不只是为了父皇的一视同仁,不只是为了给母后和姨母分忧,不只是为了自己不被关起来—— 而是希望这世上,因为有我,能少一个,少一千个一万个,这样的小女孩。 第207章 后人亦移山 马车之上。 姜沃只安静坐在一旁,陪了曜初良久。 马车外,有灌渠传来的隆隆水声,奔涌不止。 想来曜初的心境一如此水。 * 苦难在史书上太多了。 别说曜初,连婉儿和太平都已经开始读史。 《汉书》也是读过的。 因今冬起,许多人都在念叨‘无雪’‘旱灾’之事,婉儿自然也曾捧着书来问过姜沃。 姜沃还让婉儿整理计数了下汉书中关于旱灾的记录。 只是史书之上,关于旱灾的记录,大都不会很详细。 “文帝元后六年,夏,天下旱,蝗。” “武帝元封四年,大旱,民多渴死。” “武帝元鼎四年夏,关东旱,人相食。”[1] …… 能被史笔记下来,关于灾疫的每个字,落在人世间,就都是重若千钧之祸。 曜初在史书之上不只一次看到‘民相食’这几个字,她以为自己虽生在宫廷,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民间苦难的。 然不及今日骤然的,毫无防备地见到,跟笋子被装在一样的竹篓里,也一般被倒出来的小女孩。 或许……不,都不是或许,若是大旱灾年粮备不足,亦或是粮食发不到百姓手中。那这个小女孩的作用,就会真的跟笋子等同。 曜初又想起来卖‘货物’的农夫。 今年天时不好,时值二月初,依旧干冷的惊人。 曜初从前也在书里看到过百姓单衣难御风寒的描写,《淮南子》中寥寥几句就曾将此情形描绘的颇为生动:“短褐不掩形,而炀灶口。”破旧的粗布短衣难以遮蔽躯体,只能缩手缩脚,若是有个热灶能蹲一蹲取暖就最好了。 书中文字描写的再入木三分,终不及亲眼所见所感。 坐在马车上,曜初眼前还是浮现出那双抓住竹篓边缘,把孩子倾倒出来的手—— 曜初不是没有见过大唐百姓。 当年泰山封禅,当地官府也安排了负责‘普天同庆’里‘同庆’的百姓。而这些年,曜初也曾在长安城内东西市、各个坊子间走过,见过许多人。 但曜初忽然想到,她看过他们的面容,衣着,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他们的手。 直到今日。 曜初看到了掀倒竹筐将孩子倒出来的手,看到了刚在冬日里彻夜挖过山笋的手。 人冻的久了,手上的冻疮会新伤口旧疤痕层叠,新疮的皮肤肿胀红亮如水疱,旧疤则苍紫带着黑色,甚至……都不太像活人的肤色。 * “曜初。” “姨母。”m.IYIGUo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