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* 长安。 “嗟我白发,生一何早。” 马车之上,李淳风望着眼前的弟子,亦不免想起卫国夫人丧仪上的挽歌。 不过数日间,她鬓边那一缕银白之色,便如冬日飞雪覆山茶,日渐而增。 时已二月,时气略暖。 天子是七日而殡,士大夫与庶人皆是三日而殓殡。 此时,卫国夫人已然安葬于万年县,那里有内宫女官的安葬之墓群。 陶枳曾经惦记的人,诸如姜沃之母尹德仪、女医薛则、先帝的乳母燕国夫人卢从璧,以及终身未离宫的刘司正、于宁等人都安葬于斯。 彼此为邻。 就像……她的两位师父,亦终将如此。 李淳风不忍对弟子提起,倒是姜握主动向师父说起,将来一定会送师父回阆中。 那里有太宗皇帝为两位师父定下的坟茔——那还是贞观年间,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选中了同一处墓地。后来经过太宗皇帝裁断,那一处建了为国祈福的天宫院,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了墓穴。 如今袁师父已经长眠于阆中多年。 而李淳风的坟茔,是在天宫院南面的五里台山。他将来自要归葬蜀地,不会留在长安。 姜握给师父倒了一杯茶,见师父伸手端过去,在行进的马车上,手也很稳,丝毫不会泼洒。 看上去……根本不像他自己所推演的大限将至。 尤其是自姑姑下葬后这几日,她陪着师父走过长安太极宫的宫殿,凌烟阁,又去祭拜过昭陵。 师父皆是行动如常。 所以有时候,她偶尔会升起不切实际的幻想:师父,或许是预感错了。 但当单独与师父相谈,见师父望着自己的目光时,这种幻想,又会消散而去。 是,她知道,人之大限,不一定要经过病和衰。 她也知道,若是去对照史册来看,这里的师父已经多停留了十年。 而且能如此清醒安然地走向彼岸,用佛家之言来说,都可算是功德圆满了。 她都明白。 然而。然而。 ** 马车停下,守卫宫殿的侍卫验过圣神皇帝的手令,又仔细验过大司徒的鱼符,这才放行。 然后忍不住一直望着马车。 实在是这些年,除了他们这些守卫的侍卫和宫人,这座行宫里都没见过什么外人,骤然见了实在新鲜。 姜握从帘中向外看去—— 这里,是终南山翠微宫。 贞观二十三年,己巳,太宗崩于翠微宫含风殿。 自高宗登基以来,终其一朝,再未至翠微行宫避暑。而太宗驾崩的含风殿自是重门深锁,再不许人入内。 连洒扫锄整事都不行,只任由草木蔓生,唯有宫苑如故。 * 入翠微宫不久,师徒二人就下车来缓步而行。 姜握陪着师父走过翠微宫每一间宫殿。明明数十年未至翠微宫,却总有种熟悉之感。 似乎每一间屋子都是一位故人似的。 一路行来,她想起了许多人:袁师父、孙神医、玄奘法师、大公子李承乾、英国公李勣、阎立本……当然,还有刚刚离开的姑姑。 每一个名字,面容都历历在目。 从相遇到死别。 一段段相遇,正因各个是良师益友,才觉缘分珍贵,才觉……每段缘分终了,都是一片利刃。 姜握回望自己走过的数十载,方懂岁月如刀。 这些年她以为是旧人故去旧伤疤,时至今日陪伴师父重回翠微宫,才发现,竟非旧伤,似从未停止过流血。 她穿过利刃林立走到如今。 已遍身血痕淋漓。 最后,师徒两人停步在太宗驾崩的含风殿门外。 殿门深锁。 如先帝之旨,太宗驾崩于此后,再无人进去过。m.iYiguo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