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似乎早有预感。在这一夜的梦中,我再度见到了竺可儿。 乌云的荧幕上缠绕着蛇一般的闪电,破碎的闪回里是穿着军装的一群半大少年,军队式的队列和口号,凶神恶煞的教官,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治疗师,带着焦痕的电极,同屋人身上蛇行的密集淤青,各式各样的伤。 竺可儿坐在我身边,低垂着头,微微颤抖,似是在哭泣。 我搂住她,搂住这个比我要年轻几岁的小姑娘。她柔软的身躯依偎在我怀中,胸脯随着呼吸起伏,脸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。她像一只无助的流浪猫,紧绷着身子,时刻准备同一切路过的恶意战斗。 云的荧幕倒放到她进入网戒学校的前一天,日记本摊开在她书桌上,一页一页扯下来,飘得满桌满地。陈美珍头发散乱,哭得眼睛红肿。竺政国面色铁青,扯着她的胳膊,把她拉扯得扑倒在地上。 “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丢脸的东西!养条狗都比养你强!”——雷声轰鸣的辱骂。 “可儿,你怎么这么不让我们省心!看看你把你爸爸气成什么样子!”——母爱背叛成冰冷的雨。 她对另一个女孩朦胧的暗恋,那朦胧的美已然消逝在记忆中,被发现当夜的恐怖却成了徘徊不去的噩梦。“是我的错,都是我的错。”竺可儿在我身边低微悲鸣,眼泪砸在土地上,被地下的湖水迅速吸收,浇灌湖底死亡的荆棘。 “竺可儿,这不是你的错。” 我紧紧搂住她,像是搂住一个孩子一般,用脸颊贴着她的脸颊,用我口唇间呵出的热气温暖她冰冷的鼻尖。“这不是你的错,爱没有错,做自己也没有错,错的是他们,是你的父母!” 云中的电闪雷鸣越发低沉,空气中卷起不祥的风。竺可儿缓缓地,缓缓地回握住我的手,一滴眼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。 “可是,当时他们明明那么爱我……” 乌云的荧幕上闪过她童年的回忆。闪过陈美珍带她逛商场,买的贴满缎带和珍珠的白纱裙。闪过竺政国看着她一百分的试卷,满是骄傲的眼神。扭曲的画面几乎是浸泡了苦涩的甜。不必她开口,我也听懂了她的疑问:曾经我们是如此亲近的一家人,为何最终变成了如此结局? 我叹息:“因为你不能做一辈子的儿童,当你停止做儿童的那一天,爱便也停止了。” ——如果她一辈子都是那个穿着纱裙、捧着一百分试卷的小女孩,那么她一辈子都能得到养父母的怜爱。但是她长大了,她成长出了属于自己的人格,她渴望分离,渴望独立,渴望去爱一个父母以外的人,体验家庭以外的冒险。她初具曲线的身材、带锁的日记本,毫无疑问是成长最有力的示威,但这成长对于她的父母太过挑衅——制止一个少年的成长,占有她,让她永远停留在附属的幼态,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事情啊! 只可惜,成长是不可控的。如果被爱的条件是停止成长,那么只有杀死自己才能真正与之符合。竺可儿在她父母之前,先一步懂得了对方想要杀死她的意愿。那荆棘是死志,是亲情的枷锁,我眼前的她则是她无法控制、想要挣脱的本能。 M.iYIgUO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