梭着酒盏,看向亭檐下摇晃的灯火,仍旧是微微笑着,只在语气里隐藏着几分萧瑟:“大明宫,最不缺就是自大之人亡魂,在那里,最不容便是狂妄二字,多少帝王都不能随心所欲,又何况旁余?譬如韦太后,一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到头来还不是自食其咎……那个地方,看似最为富丽堂皇超越礼法之外,却也是最为冷酷无情法度森严所在,瞬息万变尊卑颠覆皆在此间,所以在宫城之内,权柄才会更加让人欲罢不能,阿碧,在大明宫里我没法庇护你们,我为自保,终有一日也将变为铁石心肠,所以别看只是一宫之隔,在宫外我尚能兼顾情义,在宫内就只能侧重利益了,我不想咱们变成那种关系,所以你们也不要再坚持。” 但十一娘知道即便她这么说了,碧奴也无法体会,她要是没在大明宫里死过一回,也不能有这样的认识,她不怕死,但她一定不能死得太早,她害怕的是在这个“太早”之前,就要被逼得放弃一些对她有情有义的亲朋,让碧奴与艾绿脱身事外,实际是在减轻她自己的负担,尽可能的,能让无辜之人少受连累。 碧奴默默听着,暗暗叹息。 她想起王妃九岁稚龄,便涉足如此险恶的地方,那时心里也不知有多彷徨无助,她根本无法想像王妃当初都经历了什么,以至于事隔多年,提起宫城之内竟会如此慎虑,可王妃从来都不曾露于形面,从来都是那么沉着冷静,让她们一直坚信,无论面临多大劫难,王妃都能处变不惊,忽视了这一路赴汤蹈火险象环生,很多时候她们都不能真正替王妃分担,也就只剩忠心二字而已。 王妃可以不让她们拘束于深宫,但王妃自己,却不能有其余的选择,这么多年楚心积虑换来的,不过是一轮倾轧结束,又再陷入另一轮倾轧而已。 碧奴这样想着都替王妃辛酸,莫名只觉眼中涩涨得厉害,想要放声痛哭一场。 可她是不能的。 不能让王妃更辛酸更悲观,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珍惜这所剩不多的时光,陪侍左右。 碧奴侧转了身,执着长勺,将烫热的阿婆清再盛满酒盏,她绞尽脑汁去想一些更加轻松的话题,希望让王妃能暂时忘却烦恼,安心享受此刻的欢愉与平静。 忽而听闻“咕噜”一阵细响,像是什么落在了近旁,睁着眼睛看过去却又不见异物。 不仅碧奴,十一娘同时也听见了响动,刚觉诧异,又听“咕噜”几下,这回终于看清是粒圆润润的小石子,在亭子里的榉木板上滚动过来。 主仆两不约而同往亭外张望,只见西边那排围墙,突地出现侧坐的人影! 碧奴忍不住惊呼出声,那人影似乎也正是回应她这惊呼,竟从墙头跃下,虽看不清眉眼,只身量姿态一看就是男子! 碧奴毫不犹豫就往王妃身前挡,下意识又要高呼,却听王妃笑道:“不用大惊小怪,能悄无声息出现在深宅内院里,又熟门熟路摸到流照亭来,除了晋王殿下,谁有那大本事?” 碧奴定睛一看,正好走在树梢上一盏风灯下,被昏黄的光影照出眉眼,负手阔步而来,一抹笑意斜挑的男子,可不正是如今被京都百姓津津乐道,尊奉为救世主的晋王殿下? 一颗悬在嗓眼的心,顿时稳稳落在胸腔里,婢女显然很知道殿下的喜好了,她也不上前礼见,只笑称要去准备干净的酒盏碗箸,麻利地将这座小亭,留给了久别重逢的夫妻两。 十一娘却觉自己心跳得慌促,压根不像表面上那般镇定自若,她下意识判断自己并未真正调整好情绪,所以才会紧张,从前应付那个对她格外信任的晋王,都不得不小心谨慎,如今面前之人显然已经对她产生戒备,便更不应该泄露她的不安与焦灼,她没有把握在将来可能到来的对决中获胜,那么便应该表现得温顺驯服,万万不能触动将为君王者,那根疑忌的弓弦。 她更加担心的是早前与碧奴提及大明宫内那一番话,已经被晋王听进了耳朵里,她以为自己在飞速盘算着对策,事实上脑子里却一片空白,就像一具微笑着的石雕,僵硬当场。 贺烨已经跳进了亭子里,伸手在王妃眼前晃了几晃,他弯着腰,几案上明亮的琉璃灯照得笑容更加显然,自然而然地调侃道:“王妃乍一见我,这是欢喜得傻了?”m.IyigUo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