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客客气气、若无其事的样子,他越是愧疚。 他喟叹,这孩子到底随了她亲娘的性子,不记仇哇。可惜老天不长眼,恶人谋世界,好人不长命,欢姐儿母亲,那样好的一位娘子,刚过了三十,就走了。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,阿郎娶过一次贤妻,怎地就相中了那么一个污糟妇人做继室呢。 男主人是官府的书吏,杨管家多年来也常能沾沾书香墨气,每回一想到男主人前后两任妻子的对比,就要拽出唐朝诗人元稹的句子来感慨一番。 恰因了他自认也是个喝过几两墨水的仆人,此番对天降伯乐蔡姨父给的职位,满意得无以复加。 太学,煌煌大宋的最高官办学府,并且本因当年王安石新政而发展壮大的,在如今推崇变法的小天子亲政后,太学的风头早已劲过国子监,自己竟能去里头当差,可不跟做梦一般。 姚欢牵了弟弟小汝舟的手,随着杨管家走出院门。 东升未久的朝阳里,闹了一夜的猫儿们,披着一身金光,熟门熟路地聚集在隔壁王婆婆家门口,等着那位资深猫奴喂食。 汝舟一个娃娃,正是最喜欢招猫逗狗的年纪,登时就撒了阿姊的手,和几个猫儿玩在一处。 姚欢遂向杨管家道:“杨翁有了好去处,俺也放心了。俺毕竟也是姓姚,说来,姚家请了你大半辈子,家散了,养老钱却给不得你” 杨管家只觉鼻头一阵大酸,颤声道:“大娘子莫这般说,是俺这老东西,眼和心都瞎了。” 姚欢这回却真不是带了编台词的习惯。 她确实有些难受。 其实这陌陌尘世里,杨管家这样的底层成员,命如蝼蚁,随波逐流,要求他们有多高的道德准则,不太现实。姨母前些时日教训他的一番话,泛泛来讲无大错,只是,流于表面。 倘使在这个社会里,杨管家这样的人,不是奴契和养老钱都被东家捏在手中,他人性中善的一面,会不会能发扬得更坚定些呢? 嗯写到这里,读者们不要误会,作者绝无让既来之则烹之的女主姚欢,在这冉冉红日下突然扬起一番英雄志,要在北宋搞一番这个革命那个革命的,推翻阶级不平等的大宋王朝,让乌托邦在公元1095年的开封城就实现。 想想千年后的今朝,难道真的就实现阶级平等了吗?对不? 姚欢及时刹住了自己忧国忧民的空想,诡秘一笑,压低了嗓子,向杨管家道:“杨翁,过去的事就不提了,你若真要谢俺,就常帮姨父跑跑腿,给姨母送送吃的。” 杨管家吸溜了一下鼻涕,抬袖抹抹眼泪,满是皱纹的面孔舒展了些,连连点头:“省得,省得,那日俺就瞧出来了,姨母和蔡学正,定还能做回眷属。” 姚欢抿嘴,作出“你一看就是懂经”的神色,唤过汝舟,将杨管家送往巷口去雇车。 临分别时,杨管家掏出一个小褡裢袋,塞到汝舟怀里:“哥儿,那日俺们叫买房的下家凶神恶煞似的赶出来,阿翁我身上统共没几个铜子儿,所以才没办法给你买油炸蛤蜊,阿翁看你挨饿,心也跟刀扎似的。前几日俺出去寻差事,路过金银行,提了些俺这几年攒的小钱。这里头是两个银角子,你拿着,回头让你阿姊给你买点菓子糕饼哈。” 汝舟面有不舍,又捏着钱袋抬脸去瞅姚欢,盼着长姐给个示下。 姚欢笑道:“阿翁给你的,你就拿着,回头咱们在街市看到新鲜吃食,买了去太学看阿翁,可好?” 汝舟毕竟已经六岁,多少明白,钱是个好东西,得了长姐的应允,欢天喜地谢过杨管家,宝贝似地将钱褡裢藏进自己小卦里的口袋中。 云江坊位于闹市一角,很快就有早起兜生意的牛车哒哒地过来,招呼杨管家上车。 目送牛车摇摇晃晃地向南行去后,姚欢拍拍小汝舟的肩膀,正要牵着他回巷子里,忽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自己。 “姚大娘子。” “邵先生!” 姚欢没想到,这个时候也能在巷口看到邵郎中。 这才几点呀,邵郎中就出诊,难道是有人昨晚生孩子,他刚给人接生完出来? 是了,虽然自己前世没生过孩子,但住过大半年医院。住的三甲医院,自己的肿瘤病区楼下就是妇产科,哎呀妈,在人满为患、缺少麻醉师打无痛的公立医院,卫生部门又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要求尽量不剖腹产,那半夜三更传来的产妇们的阵阵哀嚎,叫本就被癌痛折磨的姚欢,根本无法睡着。彼时她才知道,原来人类分娩的自然发动,大部分都是在夜晚。 不对,这个时代民间接生,都是接生婆吧,要是劳动郎中了,那产妇也就命悬一线了啊。M.IyIguo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