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,上回给你烧了纸钱,你就托梦来,说你在南边,旁的都不想,就想司天监里头你那堆宝贝,今日我便替你来看看……” 苏颂身边那监丞,乃是监里从末等小吏做到这个位置的,官品虽仍只有七品,司天监的往昔却都一清二楚。 他听苏颂这么说,知道“老沈”指的是英宗时出任司天监提举的沈括,面色亦戚然了四五分。 沈括岁初在江南驾鹤西去的消息传来,这监丞,也是铺酒祭奠了一番的。 苏颂的目光落下来,瞅了瞅监丞,揶揄道:“唔,三十年前,你还未及弱冠吧,你那时候就是沈公挂在嘴边的机灵人,怎地如今,还是个青袍官人?” 监丞愣怔少顷,只嗫嚅道:“下官当年跟着沈公造浑仪,后来又跟着苏公造水运仪像台,下官觉着,这一辈子已无憾。” 苏颂眼睛里的赞许之意更深了些。 司天监,一会儿归中书,一会儿归礼部,但都是名义上的,实际上,这个天文历法机构,因为被视作能与上天对话、解释天象凶吉,一直是由天子本人控制的。 在司天监若混得好,十年左右就将青袍换了朱紫,甚至挪窝去了中书门下、被称一声“阁老”亦有可能。眼前这监丞,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,资历如此老,却仍穿着七品官袍,可见不是个善于钻营的。 苏颂冲他笑笑:“老沈看重你,果然是有道理的。他那堆宝贝,你定能守好。” 监丞心里虽感念这几位老上司的认可,却不敢多与苏颂在门口拖延。 “苏公快进去吧,官家已在里头。” “啊,你个猢狲,怎不早说!” 苏颂嗔道,一面提了袍子往院中走,一面又问,“这才刚交了未时,今日放朝这般早?” “苏公,今日辍朝。” “辍朝?” 监丞惴惴道:“下官也不知为何,但辰时刚过,御驾就来司天监了。官家,官家在仪象台前站了小半个时辰了。” …… “官家,老臣来迟,请官家恕罪。” 天子赵煦,听到背后响起这苍老而熟悉的声音,转过身来,盯着苏颂从冠帽边沿露出的白发。 “苏公何罪之有?苏公又怎知朕今日会辍朝。” 赵煦和声温语,苏颂却分明捕捉到这青年天子语气里的彷徨意味。 赵煦又道:“凛冬将至,天已这般寒气逼人,朕还要把苏公请出来,陪朕在这四面透风的司天监院子里坐坐,是朕该向苏公告罪才是。” 苏颂闻言,与其说诚惶诚恐,不如说一阵心酸。 面对九五至尊,即使太子,也是先论君臣、再论父子,不好如寻常布衣家那般看待亲疏。然而眼前这位赵家的年轻人,确实是他老苏,看着长大的。 看着他身上那件龙袍,从孩童的尺寸,到少年,再到如今,这袍子,终于与先帝所穿一样大小了。 苏颂想起,官家第一天上朝时,虽然身后的帘子里,有面色端严肃然的高太皇太后坐镇,他仍是一脸惶然。面对群臣的拜礼,那个九岁孩童将“众卿家平身”几个字说出来时,嗓音都是颤抖的。 苏颂毫不自谦地认为,对于官家,满朝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更懂顾惜少年天子的老臣了。 而这位天子如今对他的保护,也证明,他苏颂,对于天象和人,都没有看错过。 官家,本可以成为一代仁君的。 赵煦引着苏颂在椅子上坐了,端起内侍奉上的煎茶,似乎想饮,又放下。 “苏公,朕还记得,元祐年间,朝廷命你为提举,监造这水运仪象台,朕那时刚刚继承先帝大统,实则还是个小儿心性,常央求太皇太后,来司天监看你造台子。” 苏颂的面上浮现慈蔼之色:“官家一共来过三次,每次来,都会向臣提很多问题。”m.IYIgUo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