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上在出宫那日的当晚病了,一病如山倒,再也没能起来。我跪在他床前请罪,他听得见我,却看不见我,含混不清说了许多胡话,再也不是从前寡言却威严的君主模样。我隐隐约约觉得皇上可能要不行了,大概是心中有了这种暗示的缘故,不知怎地,眼前开始频频浮现出贵妃临终前的场景。闭眼是狰狞痛苦的贵妃,睁眼是卧床不起的皇上,两重折磨之下,我只消几日便瘦脱了形,精神也时好时坏,恍恍惚惚总觉在梦中一般。吴贤公公最先察觉到了我的异常,他不忍看我这样,私下帮我调离了太极宫。我原本也期待着能缓一口气,可当得知调去的是东宫时,我沉默了。 我本想就这么拖到不了了之,东宫那边却一再派人来问我何时过去。吴贤公公不敢催我,只悄悄提醒我,如今皇上卧病在床,储君即等同新帝,太子教令即等同圣旨。我明白吴贤公公的处境,也不想让他一个老人家为难,所以到底还是答应下来,只是在去东宫之前先去了趟繁漪宫。 繁漪宫中朱门铜环尤在,可惜海棠芭蕉被铲了个干干净净,徒留了光秃秃的叶根,荒芜、空旷、寂静,与这六月的光景格格不入。贵妃灵前只有两个老宫人跪坐着,身披麻衣,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做着针线活,听到我进来的动静,只抬头望了一眼,神情麻木而呆滞。我一步一步走近灵前,看着贵妃的灵位,感觉胸中的烦闷减轻了不少,像是看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出口那样安心。我这么想着,顿觉有些可笑,这偌大的皇宫,竟没有一个可以听我倾诉的人,我竟要对着一个逝者才能说出心里藏着的话。 我缓缓跪下,正要开口,突然听到殿外传来好大的动静,似乎有人匆匆跑了进来。鬼使神差间,我猜到了什么,想逃跑,却根本逃无可逃,只得深深低下头去,只恨不能立刻有道地缝让我钻进去躲起来。 果然身后“扑通”一声,我急忙闭上眼睛。他跌跌撞撞扑向贵妃灵前,“殿下!”,左右七手八脚去拉拽他,忙乱之际,打翻了桌上的贡盘。 清脆一声,连带着我的心一起摔了个四分五裂。 我听到他无力地滑跪在地上,沉闷而压抑地叩首。 “娘……儿子回来了……” 那声音沙哑而颤抖,似隐忍到了极点。我悄然落泪,可不知为何,他却始终没有哭出来,好像故意压抑着自己,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,以及,惩罚我。 我默然看着他,紧紧看着他,看他跪在贵妃灵前,如同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一般,一言不发,一动不动,从日落到星繁。他知道我就在他身后,却始终不肯回头看我一眼。而我明明知道他不会回头,还是不肯离开,宁愿做一个影子,就这样陪着他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。 夜半时分,门外突然响起了尖利的传报声:“太子殿下到——”,长明灯的影子在城宥背上剧烈跳动了一下。哥哥三步两步走进来,站到我身侧,望着城宥的背影,淡淡道: “不知燕王回京,有失远迎。” 城宥像是没听见一样,照旧对着贵妃的灵位跪着,良久,拄着佩剑艰难地站起来,缓缓转向哥哥。哥哥目不转睛地看住他拄着剑柄的手,抢一步挡到我面前。 “贵妃英年早逝,实在痛惜。还望你节哀顺变。不要过分悲痛。” 城宥冷冷一笑,“恭喜太子殿下,贺喜太子殿下。臣星夜兼程赶来,未及准备什么贺礼,只能博太子殿下一笑,以贺太子殿下。” 哥哥警惕地看着他,“什么意思?” 他的目光却绕过哥哥,直直向哥哥身后投来,像一把锋利的匕首,准确而毫不留情地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脏。 “我的意思是,今日我站在这儿,你们可还满意?” 哥哥见他情绪还算平和,便也放缓了语气,“一路赶来,风尘仆仆,早些回府安置吧。” 城宥没有搭理哥哥,一瘸一拐地擦着哥哥身侧走过。我目光随他而去,待他走出门,痴傻了一般跟了上去。哥哥怔了一下,旋即竟然也跟了上来。 我们三个就这样一前一后怪异地在繁漪宫外走着。有乌云滚滚自东边来,似要变天,哥哥疾走几步跟上来,轻轻拽住我的衣袖:“冰儿,要下雨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 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见,抽出袖子,不管不顾跟着城宥走。猛地一声惊雷从平地炸开,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,有宫人追上来给哥哥打伞,哥哥举了伞,几次想要靠近我,都被我推开,大雨很快模糊了我的视线,我抹了一把脸,却见城宥突然看向了我,我一愣,不自觉地也停住了脚步。 长长一道M.iYIGUo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