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宁可对方是个普普通通的帝王,后宫佳丽无数,她斗得了,是她的本领,她斗不过,也愿认命,绝不怪他半句——至少那样她能痛痛快快儿地,而不必活得表面风光无限,暗下却如此荒芜憋闷,有苦难言! “便是将你所为看在了眼中……才觉得愈发不忍。”祝又樘轻轻叹气道:“我认为你为了活得安稳些,分明心悦他人,却仍要违心地向我示好,实在太过辛苦……” 故而,他才装作视而不见,意在让她不必再如此勉强自己。 而为了让她安心,不再为了日后而感到忐忑,身边才一直只她一人。 可直至这一世,他才知道,自己竟是完全想错了。 这一刻,不止是小皇后,便是他自己,也觉得自己该骂。 枉他一直自认为看人眼光极准,做事也还算周全——然眼下看来,这天下最蠢,最自以为是的人,却是非他莫属了。 可自责的同时,他一颗心竟极跳得欢跃。 时隔一世,那些她向自己示好之时,时常显得有些笨拙不自在的情形,令他迟迟地体会到了欢喜。 张眉寿听罢他的话,半是触动,半是气愤,紧紧攥起的双手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。 她由此想到了许多往事,亦在心底做了假设—— 她再张口,没了先前的条理清晰,甚至显得语无伦次起来。 “如若不是你这般无端误解,自以为是,兴许你我之间的局面会截然不同……你自认为你护着我和照儿,可到头来,照儿荒唐不济,我被束于后-宫这些年,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,甚至渐渐连架都不会吵了!我本就无大本领,如此一来,便只能使出无数笨法子,蠢主意……可是叫那些看不惯我的混账们,看尽了笑话。” 祝又樘听得眼神反复,正待说话时,却听她还在自顾往下说。 “我知道,我许是没资格去怪你,你怀柔天下,勤勉朝政,是仁明之君……” “可你走得倒是干净,做尽了想做之事,大展拳脚抱负,美名载于史书之上——” “我管束不了照儿,护不住阿鹿一家,便是柳先生谢大人他们,那般尽力帮衬于我,我却也只能眼瞧着他们晚年受屈,郁郁离世——” “照儿无出,我为着大靖江山,为着颜面,撑着一口气……苟活到晚年,我时常想,干脆一死了之——可偏又不甘,不甘叫他们的得意,不甘被人奚落没有出息。也更加不敢,只怕我一走,鹤龄婉兮他们也就此没了依靠。是以,我只能尽力活着。” “可后来,鹤龄延龄他们到底是……他们虽无用荒谬,却哪里至死?说到底,你们上上下下……皆是无情无义!我被误了一生,还要为你们这片江山殚精竭虑,到头来,却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被冤枉至死,相比之下,你们不见得有多么高贵——” 张眉寿说到此处,一双眼睛已是通红。 最后,她几乎是哽咽着道:“我方才便在想,若起初便不是那幅局面,是不是便不会有后来那些事情了?” 至此,她声音愈发低闷,遭四周的雨水声冲散之后,几近有种不切实际之感。 女孩子说完这句话,忽地转过了身去,背对着他,面向亭外。 她小小的背影笔直,似藏着用不尽的坚韧固执。 卷着雨雾的凉风,将她的乌发吹起。 可祝又樘却清楚地瞧见,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。 “……” 四下忽然只剩下了雨声,他一时手足无措。 她方才的话,显是情绪难以遏制之下说出来的,有些杂乱——可是,他却大致都听懂了。 照儿不省心,他预料过,可是,他总认为,有他铺下的路在,和那些才干出众的一干大臣,局面总不至于太过糟糕。 可是,小皇后方才竟说…… 苍鹿满门被害。 且照儿无后! 新皇似乎亦不如意,还将……张鹤龄兄弟二人逼入绝境。 她的境地与遭遇,她虽半个字未有细说,可已不难想象。 而这些,他通通不知道,也未曾预料到—— 她经受的“沉重”,竟远比他想到的,还要多出十倍百倍不止。 这一刻,他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,只觉得心口处犹如刀剜一般,令他浑身无一处不疼。 然这份疼,想来也断不及她此时的十之一二。 祝又樘不知是如何站起身,如何上前。 他来到她身侧,只见她满脸泪水。 梨花带雨不假,却是泼天大雨——泪水簌簌无声,成串滑落,竟比亭外的雨落得还要更急几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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