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发觉:那一刻犹豫,是此生唯一抬头之机,当时若能挺住,便能活出另一番模样。 不过,那会是何等模样?昂头舒气、不受人驱使?那能维持几日?当时若真离了那监军的门,何以为生?即便寻到生路,这世间,哪里不是层层相压?除了天子,谁人能全凭己意、任性而活?到头来,还不是得低头?皆是低头,向谁低头,又有何分别? 铁志虽想明,心中却仍有些烦乱,便摒除了这念头,继续盯着梁兴。看梁兴走远,这才唤过酒店大伯结账。他一个人,只点了杯茶,吃了两样点心,却也得二百一十文钱。连同前几回赊的账,总共四贯七百文。他从袋里摸出一块碎银,至少二两五钱,随手丢到桌上,懒得等称量还找,随即起身下楼,骑了马,慢慢跟上梁兴。 这些年,他跟随那监军,领了许多差事,得了许多犒赏。那些差事,有些明,有些暗,他却早已不去分辨其中是非。只知万事如同日影,明与暗从来相伴相生,便是最明的日头,其间也常现出黑翳。何况世道人心?与其为之无谓烦恼,不若专一做事,换得酬报。这世上万般皆空,唯有银钱是真。钱袋有多重,头才能昂多高。 这一回这桩差事,监军极为看重,反复叮嘱了许多回。领命时,铁志便觉着梁兴极难左右,因而向监军建议,由自己另差他人。监军却说,一来梁兴必须死,二来此事不能留下丝毫牵扯,必须借助梁兴这等无干之人。 铁志不敢再多言,只能自家格外当心。谁知其间仍出了差错。原本是要梁兴去那船上杀掉那个叫蒋敬的人,自己再去趁乱杀死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。不料那个叫雷炮的厢军意外冲上了那船,搅了布局。紫衣人和摩尼教使徒均消失不见,梁兴也安然脱罪。 那监军一向信重铁志,这回却青黑了脸,拍着扶手,连声斥骂。铁志不知那紫衣人究竟有何重大干系,也不敢多问,只能低头硬承,而后急忙出来追查紫衣人下落。 然而,查寻了这许多天,始终未能寻到紫衣人踪迹。昨天,梁兴召集那三百多孩童的父母去东郊双杨仓,铁志闻讯,也混入其间。梁兴站在木台之上,一气揭开摩尼教偷盗军粮真相,并寻回那三百多孩童。他见梁兴那般志得意满,心头一阵阵酸妒。这些年,自己始终躲在暗处,何曾如梁兴这般,立在众人之上,威武风发过一回? 傍晚,梁兴坐到河湾边,独自吃酒,醉倒在草坡上。他命手下继续暗中监看,自己回家安歇。他虽已有了房宅银钱,却不知为何,始终不愿娶妻生子。只在行院里买了个歌伎,在身边伺候。进了门,那歌伎忙上前服侍,他却一个字都不愿说,摆手叫她下去,自己忍不住寻出监军赏的家酿好酒,闷闷吃得大醉。 清早醒来,胸中烦恶,头疼欲裂。他只能强忍着,骑马出城,继续去跟踪梁兴。梁兴既然能勘破摩尼教阴谋,恐怕也已知晓紫衣人下落。跟着梁兴,或许能找见那紫衣人。且让他再多活几日。 四、旧袜 鲁仁见天色越发昏茫,路上前后都没有人,便拽紧牛绳,停住了车。 将才交接张用时,他怕那老侏儒反悔,更怕路边藏了帮手,只想赶紧离开,没敢查验。他凑近车上那只麻袋,听了听,没有声息。伸手戳了一下,也没动静。难道死了?他忙又加力戳了戳,麻袋忽然翻了个滚儿,惊了他一跳。随即里头传来咕哝声:“是我。莫搅我睡觉。”麻袋缩了缩,一串咂嘴声后,便唯余轻缓鼻息。 鲁仁惊愣在那里。他瞧见过几回张用,大致记得说话声气。这古怪行事也非寻常人做得出。他想,应该没错,忙又驱牛赶车,继续前行。 一路上,鲁仁都惊怕不已。没想到,为一只旧袜子,自己竟一路走到这地步。 他原籍四川,十来岁便跟着一个药商往来汴京贩运药材。七八年后,通熟了路径,便借了些本钱,自家独自营运。他生来谨慎,又见行商最重一个“诚”字,便谨守本分,诚朴做人,生意倒也一路平顺。他载药到汴京,常和蔡市桥一家药铺交易。那店主看他信得过,便将独女嫁给了他。岳父亡故后,他便接管了那间药铺。他知道自家难与京城那些大药铺相抗,便只专一收售川药,照旧守住诚字,夫妻两个又心意投合,将这小药铺经营得比岳父更加得计。 他m.IyigUo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