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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节


后宣布将他软禁起来之时,皇帝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。事实上,在内心深处,他崩溃了。他也认定了自己“不行”。在此之前,他的情绪状态一直是循环式的,在大起大落的两极间跳动。而从他被软禁到他去世的整整十年间,也就是说从二十八岁到三十八岁的黄金年华,他全部是在颓唐麻木中度过的。在这十年间,他未始没有机会重返政坛,比如义和团战争之中;他也未始没有弥合与太后关系的可能,毕竟他与太后朝夕相处。可惜这个单纯的人没有这个心机与能力。慈禧太后乐于把他像一副用过的旧行头一样摆在皇位上,就像一个脱了壳的蝉乐于把失去生命的旧壳背在背上,也不嫌累赘。因为有这样一个皇帝在身边,太后更可以证明自己亲自秉政是无可奈何的、别无选择的。在光绪生命的后四分之一时间里,他虽然还在呼吸,但已经没有了灵魂。光绪朝的吴永在《庚子西狩丛谈》中介绍变法后皇帝的精神状态说,他“见臣下尤不能发语”,每次朝见,“先相对数分钟,均不发一言,太后徐徐开口曰:‘皇帝,你可问话。’乃始问:‘外间安静否,年岁丰熟否?’凡历数百次,只此两语,即一日数见亦如之。于语以外,更不加一字。其声极轻细,几如蝇蚊,非久习殆不可闻”。

    有人说,光绪皇帝这种表现,是“韬光养晦”。然而我看不到证据。“韬光养晦”是一种貌似被动的主动,一种建设性的退却。而光绪皇帝的表现,只能让人看到自我放弃、自我逃避和自我折磨。

    《宫女谈往录》中,老宫女的回忆尤其令人心痛:“光绪整天呆呆地坐着,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,对饮食更是不挑不拣、漠不关心……最愉快的时候,是光绪和太监下象棋,很平易近人,下完棋后,仍然像一块木头,两眼痴呆呆地一动也不动,急躁发脾气的性格根本不见了。好像他下定狠心,不管外界如何,他只是装痴作哑。一个血气方刚的人,收敛到这个程度,也是非常痛苦了。”

    光绪三十四年(1908年)十月二十一,光绪皇帝终于在压抑中痛苦地死去,结束了自己没有一天欢乐的人生。似乎是因为这个消息松了口气,发现自己终于完成了扭曲、压制、败坏一个人的任务,不到二十四小时,慈禧太后也撒手而去,了解了这对母子三十四年的恩恩怨怨。

    第三章

    洪秀全:上帝第二子的前世今生

    一个梦的家当

    一

    其实用不着太多的心理学知识,我们就可以基本解析这个人类史上最重要的梦。

    1837年3月1日的洪火秀(洪秀全的原名),确实已经到了心理崩溃的边缘。

    他从小被家人和乡邻寄予太高的期望。在这个闭塞落后的小村子里,火秀是最聪明的孩子。虽然不怎么用功,但是他在私塾里回回考第一。上学路上,谁遇见了火秀,都要摸着他的脑壳夸奖几句。老师们说,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学生,莫不是官禄布几百年来头回要出秀才了?既然先生们都这样下了断言,大家更纷传,莫说秀才,看火秀这个聪明劲,恐怕连举人也中得!将来点翰林做宰相,要享大福哩!罗尔纲《太平天国史》说:“老师和父老们都交口称赞他,以为取功名如拾芥,行见他显父母光宗族了。”“有几个老师因见他家贫好学,竟免收学费,族人也有馈赠。”供洪秀全上学,竟成了宗族情结极重的客家人全族事业了。

    集宠爱与希望于一身,虽然出生在赤贫家庭,火秀却称得上娇生惯养。所有的家务活儿都不让他沾手,别的孩子吃野菜糊糊,他却总能吃饱红薯。他们有理由确信,现在吃进火秀肚子里的每个红薯,将来都能屙出同等体积的银锭。事实上,谈论孩子的学业,预想未来的荣光,成了洪镜扬最大的精神享受。《天国的陨落》中这样描述这位父亲:“就连平时聊天也喜欢以他的幼子为话题。每当听到别人赞许洪秀全聪颖可爱,他便眉飞色舞,兴头上还会邀请对方到家中做客,继续唠叨他所感兴趣的话题。”

    然而官禄布村的农民们不知道他们的眼界是多么浅陋。他们不知道,这个穷山沟私塾的教育水平,根本支撑不起洪氏家族的庞大梦想。从洪秀全后来所写的那些诗文来看,他本也算不上天生才俊,只不过在这个小山沟的孩子们里算是拔点尖罢了。

    洪秀全当然更不知道这一点。正如自己是家中的宠儿一样,在潜意识里,他也觉得自己是上天的宠儿。上天对他格外垂青,上天理所当然要对他格外垂青。他比谁都坚定地相信,自己将来会一帆风顺、出将入相、功名富贵,做顶天立地的大人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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