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家是嫡系正枝,他又是长子长孙,从小被寄予厚望。他至今还记得三岁时被逼着背三字经的情景,曾祖父坐在红木大书桌后面,一手端茶杯,一手持家法,他只要打个磕巴,甚至头摇得不够有节奏,立刻会有家法从头顶挥过。 当然,和投身洋务运动的祖先一样,曾祖父也是相信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的,所以他的祖父就读牛津,在纽约炒了一辈子地皮和股票,让陈家跻身金融大鳄的行列;而父亲入的是麻省的藤校,结果成了传染病学界的名医,曾经有一度甚至成为议员的热门人选。不管中学西学,有一点万变不离其宗:玉不琢,不成器。再者,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。因此长辈对他的期望一直是:所有功课都必须考第一名,和功课有关的竞赛都必须参加,参加必须得头奖,连学乐器都必须学最难的小提琴。将来按部就班,进父亲的母校,也许步入政界,那都是最基本的要求。 他所有时间都在学习中度过。小说?对不起,没兴趣,也没时间。游戏?对申请藤校有用吗?小朋友喜欢的运动都和他不一样,所以除了家人,和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不是人类,大概是他家的狗。 他的小哈士奇还是堂姐陈亦萱给起的名字,英文叫slowpoke。他起先不知道为什么,因为他的哈士奇十分活泼好奇。后来他才得知,一个动画片里有个同名的小兽,中文叫呆呆兽,也不知堂姐是不是故意影射他。 他唯一一次离经叛道的行为,大概是那年离家出走。 五年级的期末,所有学生要一同去宿营一次,为期三天。对大部分小朋友来说,这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生活。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叫“暖岸营”,图片上有大片沼泽和沙滩,沙滩上可以骑马,海岸边可以游泳,岸边森林和沼泽里的生物群形态多样,他看了许多书,一字一句研究过宿营指南,包括什么“如有意外,责任自负”之类的小字部分,甚至难得约好了班里另几个学霸,要住同一间木屋。 那时候他觉得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向往一件事。也许是因为终于要小学毕业了,有一种突然要破茧而出,振翅高飞的自由感。 当然,墨菲定律乃颠扑不灭的真理,当你期望越大,越容易被辜负。结果一场小提琴比赛被安排在同一天,妈妈说,宿营什么时候不能去?比赛错过,等于白练。 所以周三下午,趁大人们都不在家的时候,他收拾了自己的大背包,怀揣属于自己的一百二十三点五美元,牵着呆呆兽,踏上了离家出走的不归路。 其实那时候他并没有想很多,只是查了公共汽车的路线,打算坐车辗转去暖岸营,结果公共汽车根本上不去,因为司机不让狗上车。 他沿着小镇的街道信步走了一阵,冷静下来,重新调整了计划。 他想到两个方案。一,去公共图书馆躲起来,直到图书馆关门也未必会被人发现,而且卫生设施齐全,这样他可以在里面过夜,甚至还可以看书。二,去堂姐陈亦萱家,她家后院有间树屋,自从堂姐长大,已经没有人去了,所以不会被发现。他更喜欢方案一,但因为带着呆呆兽,实施起来难度会较大,所以他只好选择方案二。 结果实施时又出现不可控因素。他牵着呆呆兽到堂姐家院子外面的小街,想找个没人的机会偷偷溜进院子,可是邻居家的小孩在外面打篮球,街上始终有人。 他躲在树后,蹲下来朝呆呆兽下指令:“嘘!坐下!” 呆呆兽坐下,傻乎乎地朝他瞪着眼睛摇尾巴。 一切都还好,直到堂姐在马路对面出现。大概是坐得太久,呆呆兽早就有点坐立不安,现在又看到了熟人,一激灵跳起来蹿了出去。他背靠大树不敢探头,心里想完了完了,还没混进院子就要被发现了。 他没有探头,只听到“吱”的一声巨响,是汽车急刹车时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。等他急忙探头去看,看到呆呆兽躺在马路中央的血泊里。 四周的人慢慢聚拢来,他挤进人群一看,呆呆兽躺在人群中央,身下一滩殷红的鲜血渐渐扩大。它看见他,无力地抬了抬头,眼神无助,呜呜地低鸣。 后来他被叔叔送回家。他的第一次越轨行动,就这样,还没被发现就已经夭折。他向妈妈怒吼,再也不要拉小提琴,然后拒绝吃晚饭。 父亲只冷笑了一声:“行,吃不吃随便,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吃不迟。” 他被勒令在书房里罚站,一站就站了一个通宵。那晚夜黑风高,书房里没开灯,m.iyIguo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