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还在东洋的时候,学校排演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,座下看戏的东洋人认出我们一家,晓得我父亲是狂热爱国的中国人。他们就成心讲中国经济落后、政治落后,连文化都落后,偌大国家连翻译莎翁戏剧的人都没得,言论鄙薄刺耳之耳。父亲大感屈辱,个人想着手翻译,可他并不擅长此道,平常事务也庞杂,后来就放弃了。我们手足三个人,父亲恰恰选中我将来学翻译。” 看怡民平静又忧郁的神态,思及对她谆谆教诲的孟先生。珍卿蓦然想起慕江南先生。其实,不管是西洋人还是东洋人,都以为中国政治经济落后,文化艺术领域也必定是荒凉之境,没有任何资本成绩可供谈说。慕江南先生极力想向内外证明,中国不但有先进的艺术,有出色的艺术家,还是涵养了五千年文明的艺术和艺术家。 珍卿轻叹一声迎视阳光,文化领域的图强自证,就是后世的增强软实力,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,它需要更多人投身进去,并坚持不懈地为之奋斗。其实怡民未必不喜欢学外语,她不过是小孩子依亲恋家,让她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,她总有一天能明白该做的事终究要做。 这时佣人叫她们去吃早饭,珍卿便不再多讲什么,和怡民手拉着手向外走。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这天清早起来,陆三哥陪着孟先生到外面散步,一直散到孟家竹林的拱桥处。陆三哥看两个保镖在远处,拱桥四周也颇为空旷,必定是藏不住人,正准备提醒孟先生行事留神,不要像昨天那样,对着妻儿任意谈论有风险的话题。孩子再聪明再省事有时候还是会不谨慎。 陆三哥正准备提起这个话头,见孟先生珍视地掏出一张纸——其实都算不是纸张,这是一张展开的烟盒纸,上面写着类似诗歌的内容,但细看又说不上是诗歌: 三大纪律六项注意: 三大纪律:行动听指挥,不拿工人农民一点东西,打土豪要归公。六项注意是:上门板,捆铺草,说话和气,买卖公平,借东西要还,损坏东西要赔偿。 这上面的字迹像是小儿涂鸦,还有不算少的错别字,孟先生跟陆三哥解释来源:”我的朋友彭卓知牧师,除了从‘匪区’带回新奇见闻,还带回这样一张纸。他告诉我某个山区里面,社会党人的军队头目,要求他的士兵达到这些要求……“ 陆三哥也不由地惊诧,忘却了自己要劝诫人的话,又仔细把那些词句看几遍。其实”六项注意“里的条目,有的他不明白源自什么风俗,也不晓得这样要求的用意是什么。 两个人站在满是苔痕的石桥上,孟先生倚靠在斑斓的石栏杆上,眼神奇妙地看向他的年轻朋友: “竞存,中国各式各样的军队,我半个世纪中见过不少。底层的老百姓去当兵,不外乎是吃饷活命。做大将军的目标再高远,想的也不过升官发财,再多娶几房娇妻美妾。那些所谓的乱世枭雄,不过指望以军队士兵维持权势,保证能够自由地抢掠财富,占住一地快活地割据称王。所以他们对麾下兵勇抢劫百姓,向来是默许纵容甚至明言支持,以作为笼聚军心的手段。 “可这里有一帮人很奇怪,至少我觉得很奇怪:他们的长官不但不许抢劫,指挥官生怕士兵扰掠百姓,特意制定出这么奇怪的规定——三大纪律六项注意。我听彭卓知牧师说,这些规定在那的执行效果虽有反复,但由上至下的官长都在致力于执行这种规定。” 陆三哥自然晓得“那里”指哪里,他自己看了也暗暗咋舌。三大纪律六项注意,这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东西,像汉高祖刘邦的约法三章,可约法三章尚没有他们这么细致。 孟先生脸上露出奇异的笑,陆三哥却不得不扫他的兴,他有义务告诉他若行事不妥会有多危险。他给他讲六三政变他亲历之事,还有身边有的沾红之人,如何被当局当作□□□□杀害,人们如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,还有所谓“清党”如何清除异己,把中央到地方杀得血流成河。 孟先生听得神情渐渐凝重,半晌才道:“我这两年在外游历,多在偏僻穷苦之处,是我孤陋寡闻想当然了。竞存,多谢你好意提醒我。我这一堂妻子儿女,是当谨慎再谨慎啊。” 三哥从裤子里掏出打火匣,拨出一星黄蓝交错的火焰,把写着“三大注意六项注意”的烟盒纸点燃,提在手指间任它燃烧起来。烧一会陆三哥晃晃手,把黑色的灰烬抖落到水里,直到火焰烧尽烟盒纸的最后一角,他才轻M.iYiGuO.NEt